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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习强国--【我家的“人世间”故事】黄草洼的变迁

【字号:    】        时间:2022-05-17      

 

【我家的“人世间”故事】黄草洼的变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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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05-13
作者:陈明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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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老家,在湖北郧阳的一个小山村,叫桑树垭村。父亲曾经跟我讲,桑树垭村还有个别称,叫黄草洼。不过,黄草洼这个名号,现在已经极少有人知道,极少有人再叫起它了。

据父亲说,黄草洼的得名,可能是源自那漫山遍野的红草。红草,我不知道它学名叫什么,只知道这种草能长一米多甚至更高,类似半木质化的茎秆,有点像芦苇杆,比芦苇杆略细比铅笔芯略粗,浑身长满刺人的茅锥,是一种让人十分厌恶但又不愿意舍弃的多年生植物。这种红草,嫩时牛羊可食,长老可以当柴烧,在物质匮乏的年代,山民甚至可以用它来搭草屋。打我记事儿起,村里已经没有人住草屋了,都是住土木结构的大瓦房,只有极少数的牛羊圈还是草屋。

黄草洼,原来是不是叫红草洼?慢慢地被人叫着叫着,后来就叫成荒草洼,直至最后叫成黄草洼了呢?这些我不得而知。

父亲说,很早很早的时候,老家的山,多是光秃秃的荒草山,山上树不多,基本都是松树、柏树。现在满山的桦栎树,那是解放后政府组织农民拿橡子点播长成的。

2

松树、柏树长成后用处大,农民不舍得砍伐烧柴,政府也不允许私自砍伐,但它们的树枝却可以砍来烧菜做饭。桦栎树木质坚硬,但容易开裂、虫蛀,很少用作家具材料,当柴烧火力旺又十分耐烧,是上好的柴火。在我们老家,松柏枝和桦栎树才是柴,是有主的。除此之外的杂木、灌木,荆棘、荒草等等,都是无主的,属于公众的,只要觉得有用,谁都可以砍掉或割回家。

那时,郧阳城的居民,家家户户都烧柴做饭。郧阳当地不产煤,煤都是从外地运来的,价钱贵,一般人用不起。每到冬天,住在郧阳城周边牛坡的、武阳的、汉江对岸柳陂的,甚至郧阳城里的公家人,他们为了省下买柴的钱,都趁着冬闲,赶集似地涌向黄草洼来割柴。

他们所谓的割柴,是割一些我们山里人不称之为柴的那些杂木、灌木、荆棘、荒草,还有松树林下的松毛等等,像马骨梢儿、荆条棍、红眼泡(马桑)柴、火棘树、香花刺、红草、茅草等等。这些所谓的柴,因为年年遭砍伐,长得都比较细小,所以很容易就割断。故而,山外人进山砍柴,不叫砍柴而叫割柴,山里人上山砍柴才叫砍柴。割与砍,不同动作的背后,是对柴的不同类别及优劣的区分,还有对身份不同人群的界定,个中意味得细细体味。

3

到了割柴的季节,山外的割柴人,往往前一天晚上就备足干粮,半夜出发,摸黑赶路,清晨赶到黄草洼,一个人一上午能割一挑柴。过午,他们用就近割来的绵葛藤将柴捆好,扎上钎担,拴好艄绳,拄上打杵,挑一程,歇一歇,走走停停往家赶。

每每挑到我家门前,总要在我家碾道处歇歇儿,吃干粮。这时候,我太爷(人称陈六爷)总会送开水给他们喝。往往割柴人割一挑柴,挑到家时天都黑了。他们还得不顾疲劳,再准备第二天的干粮。如此周而复始,一天接一天,直到在过年前备足够第二年烧的柴火为止。

那时候汉江河上还没有桥,隔河渡水的,柳陂人进山割柴就很不容易了。他们到黄草洼割柴,往往会驾船过河,把船拴在汉江北岸江边的小河溪口,然后步行进山。他们割了柴,先挑到船上,再划船过河,到对岸后再挑回家。为割一挑柴回家,可以说是费尽了周折。

那时山外人挑柴回家的路上,总会遇到熟人打招呼:“嗨呀!割这么大一挑儿柴啊!这柴好啊!在哪儿割的?”问的人一脸的惊讶,满眼的羡慕。

“在黄草洼割的。还行!”听到别人的夸赞,割柴人谦虚地答着话,他的低调难掩他一脸的满足,顿时,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,满满的幸福感一下子盈满心间。

就这样口口相传,黄草洼为更多人所知,又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冬季的割柴大军里,成群结队到黄草洼来割柴。黄草洼呢,有的是野柴——红草、松毛儿和桦栎树叶儿。大山和它的山民一样慷慨,只要你来,只要你舍得出力气,就一定不会让你空手而归。

4

俗话说“木匠睡的咔嚓床,泥水匠住着没皮的墙,医生守的病婆娘”。山里人,住在柴山,但也缺柴烧。其实,也不是真的缺柴,只是不舍得烧好柴罢了。到了冬腊月间,各家都会把砍下山的好柴,挑进城里去卖,换些钱回来贴补家用,孩子添置衣服、学杂费、种子、化肥、农药等,都需要花钱。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,甚至九十年代初,卖柴可以说是老家农民除种地以外的主要收入来源。放寒假了,只要能扛起十几至二十几斤桦栎树杆儿的小孩,都会自愿加入卖柴大军,自食其力地挣过年的新衣或来年上学的文具。

卖柴得赶早。往往,清晨山间的土路上,总能看到两队人马,一队挑柴出山,一队扛着钎担进山,两队人逆向而行,蔚为壮观。

山里人把好柴卖了,自家就不够烧了,还得上山砍杂木柴,或到松树林里、桦栎树林里耙那些松针、桦栎树叶儿烧。山里人、山外人都割柴,都把松树毛儿、桦栎树叶儿耙得干干净净,耙得土层都裸露出来。为争抢这些有限的资源,山里人和山外人有时难免会发生一些冲突。当然,也有因割柴而结缘的山里人和山外人,甚至对下亲戚,留下延续几代人友谊的佳话。

96年的一天,我在十堰顾家岗的路边请人修自行车。修车大叔边修车边跟我说话,当得知我是郧阳大堰北山人,就高兴地问我黄草洼离我们家多远。我兴奋地告诉他,我们家就住黄草洼,现在叫桑树垭村。

“黄草洼有个陈六爷,我们去那里割柴的时候,经常在他家碾道边歇脚、吃干粮。陈六爷可是个好人呐!他经常给我们烧开水喝。我们柳陂缺柴啊!那些年,我们全指望到黄草洼割柴。要不然,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!”

大叔原来是郧阳柳陂人。我告诉他,我就是陈六爷的大重孙。修完车,大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。想不到在离家六十多公里远的地方,我还能遇到认识我太爷的人。更想不到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后,作为他不曾见过面的重孙,因为他昔年的积德行善之举,我还能得到福报。这世上还有人,对我的老家黄草洼这个地方念念不忘。

5

那些年,山林过度砍伐,荒地过度开垦,山体的涵养能力就很差。小时候,夏天雨都下得很大,山洪来得很快很猛,引发泥石流也比较频繁。我家的后山,曾经就发生过泥石流,冲毁了爷奶家好几间新建的房子。1984年夏天的一天,电闪雷鸣,暴雨倾盆,洪水冲毁了石桥,冲毁了大片大片尚未收获的麦田……那些灾害,给童年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以至于现在每逢雷暴天气,我都会打电话回家询问,总担心老家受灾。电话中,父亲每次都庆幸而感慨地告诉我,雨下得不小,可是河里却没怎么涨水,水也不浑,而且现在下暴雨时也不怎么刮风了。父亲说,农民种庄稼,最怕下雨的时候刮大风了,风一刮,庄稼大片大片地倒伏,一季的辛劳全部白费。

山外人进山割柴、山里人出山卖柴的历史,如今已一去不复返了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,郧阳城、武阳、牛坡、柳陂那些曾经极度缺柴的地方,也都慢慢用上了电气化的厨具(炒菜做饭烧水都用上了液化气、电磁炉、电热壶),木柴也就逐渐退出了市场。前几年,管道天然气也进入了我们的生活。

山外人再也不用到黄草洼割柴了,黄草洼的原住民也不再出山卖柴了。由山外割柴人叫响的黄草洼的名号,不知道从何时开始,已不再有人叫起。以至于现在的当地人,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地方曾经被人叫作黄草洼。如今山外一些上了年纪的到黄草洼割过柴的人,倒还记得那个叫黄草洼的地方,还记得黄草洼曾有个给过他们热水喝,叫陈六爷的热心人。

6

这些年,由于封山育林,退耕还林,植树造林,作为南水北调核心水源区,郧阳的山更青了,水也更绿了。老家的山上,松树、柏树、桦栎树,铺满了曾经的一座座荒山,往日的荒山霸主红草被挤占得没有了生存空间,几近绝迹。

现在,走进山里,就如同走进了绿色的海洋。脚踩着铺满松针的林地,就像踩在天然的金色地毯上那样松软、舒适。安静的林中,沙沙的脚步声,偶尔会惊出一两只野兔,或者松鼠,或者飞鸟,时不时惊吓到路人。站在山顶往下看,那些依山就势蜿蜒的山间公路就像一条条白色的纽带,连接着山里与山外。一座座农家小洋楼亭亭玉立,房前屋后遍植蔬菜和果木,杏、桃、李、枣、葡萄、柿子、猕猴桃……城里人见到都羡慕不已。

现在,我住在县城,弟弟定居武汉,老家的房子被我们拆掉建成了小楼。每逢节假日,我都会回到老家,帮着父母种玉米、红薯,栽种一些怎么吃也吃不完的瓜果蔬菜,再养上几只鸡鸭鹅。

回到山里,春天拉葛花、槐花,摘椿芽儿,挖山笋和小蒜……

夏天,山里凉爽,正好回乡纳凉,晴天到河边钓龙虾,雨后上山采蘑菇,平时采桑葚、采神仙叶做凉粉……

秋天,该要收玉米和红薯了。收了玉米和红薯,也还有别的消遣,比如摘八月炸、摘柿子,采火红的火棘果。

临近冬天,上山去寻摸几个大大的干疙瘩柴,天冷了,生起一炉火,便能过一个惬意又暖和的冬天。

往年的黄草洼,山民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。现在的黄草洼,漫漫群山一年四季都是绿的。往年的黄草洼山民,砍柴卖柴,贴补家用。现在的村民,用间伐的桦栎树,做木耳、做香菇,他们在林下种茯苓、天麻,种其他中药材。一些脑筋活泛的人还办起了农家乐,搞起了乡村旅游,挣起了城里人的钱,他们以另一种方式靠山吃山,发展乡村经济。

7

回到老家,有农活儿我就帮忙干干,没活儿我就到山上转转。老父亲经常陪着我钻山林,沿着自家自留山的边界,或者随意从林中穿过,摸摸看看这万万千千大大小小的林木,就像古代的帝王巡视自己的疆土,检阅自己的军队。父亲告诉我,现在国家政策好,农民种地有粮食补贴和种子化肥补贴,守着大山,有退耕还林补贴,有山林补贴。

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。父亲说,我们现在不就是住在金山银山上吗?不就是守着金山银山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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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唐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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